【他曾】一、她说她叫蕾希01
『在恍惚之间，我似乎看见了她；却又好像不太一样，近乎相同的面容、相同的嗓音，让我不禁怀疑，她是不是回来了？
我暗自庆幸，她果然还是舍不得我。可是眼泪却不受控制，明明早就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仍一次一次欺骗自己，好像谎话说得多了，她就会回来似的。』
四周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他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好像睡了很久，脑袋却意外清醒。依稀记得自己曾在人界看见了一个人，虽然视线模糊，但他不会认错。
她们太像了──那张脸，几乎跟逝去的她完全重迭。
怎么可能？那是不可能的。人类寿命不长，距离当时已经过了百年，人已经不在了。明明知道，身体却不受控制，就像飞蛾扑火，他眷恋着早已消亡的人，像被蛊惑般扑向不存在的火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万劫不复。
「先生、先生？先生──！」
他听见了喊声，黑暗的场景开始动摇，天摇地动，他想站稳脚跟，但周围的场景开始剥落，漆黑的碎片散落一地。
「怎么办，都喊成这样了还是没反应……不会是死了吧？」
他睁眼，原先的黑暗已然消失，突如其来的光亮使他不适应地瞇起眼。他的视线对上一名女子，对方看见他醒来后似乎变得很雀跃，语气上扬了几分，但伊诺还是没听清她到底在说些什么。
「太好了！先生你终于醒了！你已经昏迷很久了，我差点以为你死了！」
他的视觉渐渐回复，女子的面容在他的眼睛里逐渐清晰，直至他看清眼前的人，伊诺惊愕地愣在原地。他的视线毫不掩饰地落在对方身上，眼眸的灼热程度彷佛要在她身上看出窟窿。
他的脑中蓦然浮现一道人影，那是名长相精致的女子，她正勾着笑容，朝他一笑。
一如既往，就像百年前。
「妳回来了……」
「咦？」
「妳回来了！我就知道妳舍不得我！妳没有死！」他猛然拥上眼前的身影，心跳得很快，紧贴着的身体连心跳也一并传了过去。
「先、先生？你怎么了？你没事吧？要不要帮你叫救护车？」她僵在半空的手试着拍拍对方的背，左肩上蓦然湿了一片，大概是他哭了。
「先生，你认错人了。」她推开他的怀抱，伊诺还没回过神。
「怎么可能？妳长得跟她一模一样！而且妳──」
「你认错人了，我并不认识你。」她又说了一次。
伊诺端详起眼前的人，他清醒的时间一拉长，脑袋又开始正常运转。是了，眼前的人的确跟她不一样，她向来高雅不俗，举手投足间都有种独特的气息。可是眼前这个人……除了外表跟声音以外，的确没有任何相像的地方。
「抱歉，我刚刚太激动了。妳长得跟我认识的一个人太像了，一时忍不住就……」他到底想什么，她已经不在了，为什么要继续纠缠不清？
「没事没事，先生你看来没事，我应该不用叫救护车了吧？」
「……不用，我没受伤。是说，妳一直在这里待到我醒来？」
「对啊，怎么了吗？」
「妳有没有受伤？我睡相很糟，听说会攻击人？」
「嗯？我没事啊？」
没事？他睡相糟到上次拉斯来叫他，结果他差点把人家打到请病假。为什么她毫发无伤？伊诺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身上有一种很不妙的气息，直觉告诉他这个女人很危险。
「那个先生……刚刚情况太乱没注意到，我发现你牙齿有一点尖、眼睛还是红的？你是吸血鬼吗！」好吧，收回前言，她感觉没那么聪明。
眼前的人没什么反应，不过他可没漏看那微微瞪大的眼睛和不自觉张开的嘴，口中似乎还念念有词。
虽然听不清楚，但实在非常有趣，让他莫名地想捉弄她一下，「是啊，但请称我为『血族』。吸血鬼是你们人类擅自取的代称，真的非常失礼。」
看她呆愣的表情伊诺不禁得意了一下，才想再说点什么，手却突然被抓住，她用异常灼热的视线看过来，而且眼底还闪着异样的光芒。
「啊，不好意思，因为第一次看到太兴奋了。我以为吸、血族已经是传说了，没想到能亲眼见到。」
「……」什么东西太兴奋了，因为他是血族？
这个女人到底怎么回事？虽然大家都知道血族领地跟人界的界线位置，只要越过了就能轻易进入对方地盘。
但是这年代的人类仍有部分惧怕血族，人类会尽量避开界线区域，而血族则是看心情决定。所以说现在活生生的血族近在眼前，照常理不是该吓得跑走或直接晕倒吗？这种像是看到人生的希望的反应是怎么回事？
「算了，以后不要再吵我睡觉。」他放弃挣扎，索性丢下一句又倒回去睡了。
「噢好……等等！吸、血族先生这里是我房间的床啊！」
「……」
难怪他觉得好像哪里怪怪的，他的床不是这个颜色，也没有这么大、这么舒服。他快速地将房间看过一遍，很不错的设计，木质的地板，靠墙的书柜上放满书，上头的文字似乎不是中文，每一本看起来都很厚，内容估计也很晦涩。
一旁的书桌是白色的，放着一台笔电还有一本笔记本，笔记本是打开的，上头的笔笔盖没有盖上，应该是书写到一半被自己吓到吧？不过这床真不是普通舒服，记得刚才躺下的时候大力跳了一下，居然还会回弹！肯定价值不斐……
打住！
他用了三秒哀怨了自己的路痴程度突破天际，而后开始思考要怎么解决自己私闯民宅的问题，虽然他不受人类法律限制，但最基本的道德良知还是有的。
「那个？」
「什么事？」有错在先必须要态度良好，这是原则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一直叫血族先生好奇怪喔。」
「……」或许，他应该先想想遇到这么奇葩的屋主，他是该高兴不会被告了还是该哀怨为什么自己老是遇到神经病。
「我叫伊诺。」
「嗯嗯，伊诺先生你好，我是蕾希！」她笑着，脸上不禁流露喜悦之情，那个笑容耀眼到使他忍不住去想，认识一个血族真的有那么高兴吗？
那是他们第一次相遇，很诡异的开始，不明所以的女孩蕾希，在血族的漫长岁月里，人类的寿命对他们来说就像瞬间消逝般短暂。当时的他并不知道，这个人会为他的生活带来怎样的转变。
『我明明知道结局不会是好的，我仍旧前进了。那就像我明明知道这本小说最后会是悲剧，明明知道除了痛苦之外什么也不会留下，我还是选择看了它。』
在那之后，他的脑袋里时常浮现这么一句话。至于是谁说的，记忆已模糊不清。
「咦？妳是一个人住吗？这么大的房子只有妳一个人？」
「对的，反正我蛮常因为取材到处跑，一个人的话比较没有家人会担心的问题。」
距离第一次见面也过了一个月了，基于第一次的歪打正着他现在算是这里的常客，没事做的时候也会跑来跟蕾希聊天。好吧，这么说不太正确，实际上已经住下来开始白吃白喝了。
毕竟在人界没有可以去的地方，蕾希担心他四处乱跑又会迷路，就整理几间客房出来。那时候她还一派从容地说：『啊，这里空房间很多，伊诺先生就自己选一间喜欢的吧，请随意。』
可恶，果然有钱人最讨厌了。这么想的同时完全忘记了自己白吃白喝也好不到哪去这件事。
她表明了自己小说家的身分，因为正在写关于血族的题材，知道他的身分后才会不小心失态，希望他别介意。特别解释之后伊诺反而觉得欲盖弥彰，她是不是已经吓过很多人所以才特别澄清？绝对是这样吧！
「啊，伊诺先生手上那一本是前不久才出版的作品。」
蕾希指着他在书柜随手拿的一本书，如她所说，日期的确跟现在挺接近的。现在是西元2516年8月，而这本书则是去年年底出版的。
「《扭曲的变奏曲》？」他将书翻到背面。
『我一直喜欢他，一开始是亲情的喜欢，后来却逐渐扭曲变形。这场爱恋注定不会有结果，他是我的兄长，是我最尊敬的人──也是我永远无法喜欢的人。他未来会成家立业，他会有其他喜欢的人，而他的身边会一直有我。
我是他的弟弟──我只能是他的弟弟。』
伊诺稍微看了几章，里面的感情描写很细腻，他抬头看着认真工作的蕾希，突然无法跟前阵子认识的那个奇葩连成一线。
「机会难得，那我就问问作者一个问题。」
「嗯？」蕾希回了他一个单音节，敲打的声音没有停止。
「于妳来说，妳觉得弟弟是怎么看待自己的哥哥的？」
这次，敲打声停了下来。
「会写这本书的动机是因为那时觉得这个世界对「爱」这个词的定义太广泛了，虽然普通来说都很正常；但其中仍有不少歧视。例如比较亲近的手足之情、亲情、友情，越是亲近看起来就会跟爱情重迭。」
「对弟弟来说，他看待哥哥是很矛盾的。一开始，因为他们是双子，他对这个大自己几分钟的哥哥有一定的依赖性，应该很多双胞胎都是这样。但是，这样的感情却往错误的方向前进，等到他发现时已经来不及了。」
蕾希的眼神对了过来，她清冷的嗓音字字句句打在伊诺的耳膜上──
「他『爱』上了自己的哥哥，而他比谁都清楚，这是结果不是过程，过程会有结局，而且可能会有变数；但结果只会是结果，无法改变。」
无法改变。
这四个字又在他的脑袋里狠狠敲了几下，他有一瞬间被蕾希的话震慑，但他还来不及消化，眼前的人又将视线移开，继续进行自己的工作。似乎把时间施舍给他一秒都是浪费。
「『我知道那是不对的，但是已经无法回头了。我曾经绝望过，也曾经想过为什么偏偏是他，我为什么不能喜欢他？他为什么偏偏是我的兄长、他为什么偏偏是我的手足？」
「我问过自己无数次，脑中响起了很多句为什么，然而一无所获。最后我近乎挫败地妥协了。这只会是结果，因为他是这样好的人，一旦爱上了，注定了无可动摇。』」
蕾希顺着未完的台词接了下去，虽然这是她写的书，但伊诺还是忍不住感到佩服。如果是台词就算了，连内心的挣扎都接得一字不差，到底要对一样东西有多大的热忱才能接得如此精准？
「怎么会突然想念这段？这里大概是中后了，内容开始变得比较沉重。」
「也没什么，只是无法理解而已，但又觉得好像很有道理。」
「我是不明白伊诺先生是怎么想的啦，」她的食指轻触下颚。
「人活着的日子不长、和在意的人、喜欢的人相处的时间不长，所以他们更想把握这段时间，即使那是不对的，世俗眼光中是不正常的事物，大概还是会义无反顾吧？哪怕最痛苦的人是自己。」她露出了有些苦涩的笑容。
「嗯……人类还真是麻烦，既然这么害怕受伤害的话，一开始不要放这么多感情不就好了吗？反正又活不久。」他提出了自己觉得很有建设性的建议。
「的确是这样呢。」她的目光转向天花板。
「或许伊诺先生是对的，但能够这么理性的话，就不是感情了吧？」疑问句收尾，蕾希将头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人类真是奇怪。」他说出了跟刚才差不了多少的评语，模仿了她的动作靠在椅背上。
「是啊，的确很奇怪。」那时闭上眼睛的自己并没有注意到，她早已张开双眼露出哀伤的神情。
「对了，蕾希。」很稀奇地喊了她的名字。
「嗯？伊诺先生怎么了吗？」
「都认识一个多月了，就不要再加先生了吧，感觉很别扭。」
「咦！可是直呼名字什么的感觉有点……」
「那就叫诺吧，这不是名字，是小名。」他开始觉得自己在胡说八道。
「不是这个问题吧……」蕾希的语气非常无奈，但是笑了。
人类是既奇怪又麻烦的生物，相处了一个多月他得到这个结论，有很矛盾的思维、对某种事物抱持的坚持与狂热，那是活了上千年的血族望尘莫及的东西。
好吧，也可能是这个人特别的奇怪吧？但不只是她，就连跟她越走越近的自己，也开始变得奇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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