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安】十五、我会在那里等你
莫离的身体并不好，起初尼葛拉并不知道这件事，是某次和他闲聊时莫离突然咳出一口血，在尼葛拉惊愕的目光中，他浅笑着将血迹处理干净，随后一脸云淡风轻，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继续跟他聊天。如果要尼葛拉形容那种感觉，怎么说？
啊啊，他想到了──就像预料之内。
后来莫离抵挡不住尼葛拉咄咄逼人的压力，才终于将藏了多年的秘密说了出来。他是早产儿，身体本来就不好，一开始治疗师曾说过他可能活不过十五岁，当时他的父母听闻消息哭得肝肠寸断；却没想到他奇迹般活下来了，在欧德曼王国里是个传奇人物。
他接任国王后时常忙于国政，身子原本就不好的他理所当然变得更虚弱憔悴，吐血还算小事，他就算开会开到一半突然晕倒，底下臣子也都见怪不怪了，通常他们开会时都会有治疗师随行，以防万一。
尼葛拉静静看着他，他很想把人抓过来揍一顿，平常这么吵，结果身体不好这么大的事在那里缄口不提，真以为藏得住吗？
当然碍于对方的身体状况，他也只是想想，并没有付诸行动。
他开始踏出交界处，偶尔到欧德曼王国去看看，如果刚好看见某人昏倒，他就当条好心的龙载他到治疗所休养，甚至帮他处理未完的工作。以尼葛拉的个性，这种丢脸的事他是不会说出来的，也就你知我知他知……至少莫离不知，底下臣子碍于某条龙的威严，大家十分识相地三缄其口。
『阿尼，你觉得一个人如果强大，那促使他强大的理由是什么？』
『老子是龙。』
『哎，都一样啦！』
某次莫离丢了一个难题给他，说真的，他还真没想过。他是与生俱来的强大，龙族跟人本来就不一样，在他还在思索时，莫离给他一个属于对方的答案。
『我觉得是为了想守护自己珍视的人。』他看着蓝天白云，眼神澄澈，『为了他，牺牲一切都在所不惜的勇气造就了后天的强大。』
莫离笑了，明明脸色还很苍白，尼葛拉却觉得，这是他见过世上最好看的笑容。
『那你找到了吗？』他问。
『还没有啊，不然我怎么会躺在这麻烦你。』莫离笑笑，『如果我有天变强了，一定要回过头来保护你！而不是一天到晚寻求你的庇护。』
『你还是算了吧，再怎么强也强不过老子。』尼葛拉冷笑一声，伸爪揉乱他的头发，『保护好你自己就好，不要让周围担心你的人伤心难过。』
说是这么说，但听见他的那句「保护」，虽然很自不量力，尼葛拉的心头还是涌上一股暖意。
『阿尼，你会担心我吗？』莫离起身看着他，『担心我的人里面，有你吗？』清澈瞳孔里盈满认真，让尼葛拉有些茫然。
『当然没有啊，说什么傻话。』闻言，莫离有些失落，却听见耳畔响起另一句话，『老子是龙，担心你的人里面怎么可能会有我。』
在这种时候还能开玩笑，大概也就尼葛拉这奇葩了。
后来，莫离的后半日子几乎在床上度过，他的身体每下愈况，有时连说话都很勉强，尼葛拉看不下去，偶尔会来王宫里协助他处理政务。至于让一条龙处理国政究竟有没有问题，等陛下在意了再说。
就这样过了好几年，原先安逸的情况开始变质，敌国在养精蓄锐几年之后，不知道在哪里弄出一批怪物，牠们精通魔法，其中最擅长的是魔法类的禁咒心灵控制，由于被控制的人日后会产生许多严重的后遗症，这项魔法被世界禁止，一旦发现有人使用，死罪一条无从赦免。
在尼葛拉发现时，事态已经很严重了。欧德曼王国的几位魔法师中了禁咒，开始对王城内部进行无差别攻击，他硬是动用龙王的法力将一切攻击挡了下来，但这样的做法治标不治本，再继续拖下去国家一定完蛋。
『老莫，再这样下去你的国家会完蛋的。』
『……结果还是走到这一步了吗。』他的语气有些沧桑，那是尼葛拉不曾想过会在莫离身上听见的口吻。
『其实，有一个办法。』尼葛拉顿了顿，眼神闪烁，『只要将牠们封印在我体内，问题就解决了。』
『你在胡说什么！』他登时大吼出声，莫离的身体承受不住如此激动的情绪，导致他咳嗽好几声才缓了下来。
『这是唯一的办法，你必须正视这个问题。现在攸关你人民的性命。』
『所以你要我为了我的人民牺牲你这个朋友吗？』
当然不是。
他很想说，但是说不出口。他知道国家对莫离的重要性，况且他才没这么弱，体内封印几个废物不会影响到他的身体。
『只是封印罢了，不会对我造成什么影响；当然比起现在负担会大一点，但也就这样。』
『真的是这样吗？』
尼葛拉没有回答他，他张开双翼，瞬间移动到那些怪物面前，他朝着牠们咆啸，弱小的生物向来禁不起龙吼，果然如他所料缩成一团不敢造次。而后他呢喃着龙语，听着牠们不成声的挣扎，最后看着怪物消逝在面前。
不过也就这样的劣等生物，也能搞得人界天翻地覆吗？人类果然太脆弱了些，他张开双翼正欲飞往交界处，胸口却顿时一紧。
『该死！』
他差点从空中摔下来，或许他低估了魔物对他的身体造成的负担，不过若是偶尔心悸的程度，他还承受的起。
但他终究想得太简单了。
魔物的影响远远超过他的想象，他时常陷入昏睡，有时甚至无法随意切换人形；更糟的是，他变得没办法控制魔力。
每到特定时期，他体内自然会有股魔力涌出，化为熊熊烈火，将一切化为灰烬，他无法阻止，更无从避免，虽然火焰无法伤害到他，但同样地他也无法让火熄灭。
受害最深的，就是莫离所在的欧德曼王城周围。
自那天起，他成了欧德曼王国的一场恶梦，无法醒来、永无止境的恶梦。
但噩耗还没结束，莫离的身体越来越糟，有时聊天聊到一半，尼葛拉都会有种他是不是要离开了的错觉。
又到了那天，尼葛拉看着周围的烈火，心里早已麻木。他站在高处看着底下的火海，想着这次要花多久的时间熄灭；不料，原先平静淡然的眼眸，却在看见某道人影时倏地瞪大。
他张开双翼往地面俯冲，一把抓起眼前人往交界处移动。
『你在搞什么！王宫里不是有隔绝结界吗？身体这么糟不安分待在里面跑出来送死干嘛！』一把他放下来尼葛拉便对着他破口大骂，这人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比一只动物还不如？
『为什么不告诉我？』
『什么？』
『封印那些东西会造成这些后果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
『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要把我蒙在鼓里！只有我像个傻瓜似的以为所有事情都会被解决，却不知道那些和平要牺牲谁去换来！』
尼葛拉看着他，莫离从没对他发过火，这一次似乎真的做得太过了；但他并不后悔。
『老莫，本来就不存在永远的和平，那只是一种假象。和平总是建立在鲜血之下，没有战争如何统一？没有牺牲如何拥有？世界很公平的，正因如此活在世上才会有这么多无奈。』
『可是……』
『没有可是，大家都是心甘情愿这么做，你不必放在心上。』尼葛拉拍拍他的头，示意他躺下。
『阿尼，你不会抛下我自己先走吧？』莫离拉着他的衣角，模样有些可爱，『比起这个，你应该要先担心自己会不会丢下我先走吧。』尼葛拉轻笑一声。
『好像也是，那我就放心了。』
『……你是在放心什么？』
『至少我活着的时候一定看的到你嘛！』
『……』
冷静，他是病人。
尼葛拉不知道在心里念了几次才压下揍他一顿的念头。
『阿尼。』
『干嘛？』
『我上次问你的问题，你找到答案了吗？』
『什么问题？』
『就是那个──珍视的人啊！你找到了吗？』莫离的眼睛闪烁着光芒。
『……不知道，大概没有吧。』
『是吗，我找到了喔！想听吗想听吗！』
『不想，躺好睡觉！』
『啧！你要给我一点面子啊！』他不满地哼声。
『不必，睡你的觉。』
折腾了很久，麻烦人士总算睡着了，睡着的时候也非常不安分，还不时呓语着「要陪在我身边喔」，边说边向八爪章鱼似的抱过来，搞得尼葛拉身心俱疲。
『阿尼……不管怎样，我们永远都是朋友喔！我会一直一直等你的！』
『……安静睡觉啦！』
过了一会儿，见某陛下终于安分点之后，他便把人送回皇宫，向臣子交代一下要好好照顾之后就回交界处了。后来牠想离开王国，将这片烈火带往不影响帝国的地方，但莫离不肯，如果连强盛大国都抵御不了的火焰，其他地方的人怎么办？真是受够这家伙蠢到炸的善良。
不过牠的确因为那一番话继续待在交界处。
之后，过了很久，尼葛拉都没再见过他，久到他都快忘记那个聒噪的人到底长什么样子去了。
直到他收到皇宫里寄来的信──要他来参加陛下的火化仪式。
据说这是莫离生前特别吩咐的，如果不是他就不行。
到了欧德曼王国，再次见到他时，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场合。尼葛拉异常冷静，施了把火让莫离的身影被火光吞噬，尼葛拉静静看着他，想着这应该是暖和的吧？他有特地控制温度。
尼葛拉体内封印着怪物的事只有欧德曼王族知晓，这也被莫离吩咐过要一代一代传下去，替他好好照顾他的老友。有时尼葛拉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如果他对自己的事能有别人一半上心就好了，他就不用老是替他收拾残局，还要担心他哪天做了什么事，或是哪天突然离开。
不过现在，他也没那个机会担心了。
『真是个麻烦的家伙，连离开都不能让龙省心。』
他倚在和莫离第一次相见的树下静静看着。
『到底是谁在等谁？你究竟有没有搞清楚？』
以那个愚蠢的脑袋，大概是没有。
你问，找到那个珍视的人了吗？他不知道自己找到了没，但是，问他的人倒是永远听不到答案了。
至于他的回答，要是当时顺着他听听就好了。
有些事情错过了，终究只能留白。
尼葛拉只要有空就会来到大树下坐坐，看着一代接着一代的欧德曼王国，看着莫离的后代将王城打理得有声有色，他很想告诉莫离，不要担心、不用担心，你所在意的，一直有人替你守着。
『我觉得国家治理的问题是一辈子的，毕竟我们只要有一刻松懈，就有可能让人民有挨饿受冻的风险，所以我不觉得我的目标已经完成了，我想要做得更好，更希望我的下一代能够将这些风气传承下去。』
你看见了吗？他们做得很好。
尼葛拉闭上眼，感受微风轻拂他的脸颊。莫离，那是他第一个认识的人类，也是他第一个愿意亲近的人类。
莫离莫离，不要离开、永不相离。
明明就叫做莫离，可是到了最后，他依然没有跟他一起走下去。
『阿尼……不管怎样，我们永远都是朋友喔！我会一直一直等你的！』
到了最后，果然还是我在等你。
尼葛拉轻轻叹了口气，眼角莫名的湿润一片。每到莫离的忌日，他总会出现在此，一次一次盼望，那位俊逸青年会再一次从后头叫住他，对他说：『看得这么入迷，怎么不下去一起玩？』
一次一次盼望，再一次一次失望，永无止境地，就像场不会醒来的梦魇。如同他带给这个王国的灾难一般，或许是他的报应。
至于报的是什么，他不知道。
忆起莫离当时说的话，还真有点怀念。明明已经过了很久，他却觉得好像昨天才发生。
「我一直在这里等你，我终于等到你了，莫离。」
「莫……离？」
青年诉说的往事在他脑中一幕一幕闪过，那不是属于他的过去，他叫莫筲不叫莫离，但不知怎地，他竟会感到难过。
这里的「尼葛拉」并不是他所写的那位，他的过去是莫筲身为作者完全没参与过的过往，可是却真实地让他不禁怀疑，他是不是写过忘记了。不然一个游戏怎能补足这些？
「抱歉，你认错了，我叫莫筲，不是你口中的莫离。」他轻轻将箝制在身上的手移开，虽然残忍，但他必须让对方认清事实──莫离已经死了。
说来也真讽刺，莫筲和莫离，明明是素未谋面的人，名字却如此相像。
「不是？」他的目光定在莫筲身上，看了许久后蓦地像脱线人偶般往后倒，莫筲吓得稳住他，才让他免于与地面亲密接触的危机。
「你们长得很像，不仅仅是外表，还有股特殊的气质，几乎一模一样。」
尼葛拉在他的身上构筑莫离的影子，虽然外貌上有些差异，但除了发色不对之外，那双漂亮的眼睛，还有眉宇间流露的神色，几乎如出一辙。不过眼前的人明显比他记忆中的老友来得聪明稳重许多，根本不用比就能看出差异。
「……」
还好他没说个性跟智商一样，不然他可能会吐血身亡。
「我一直在这里等他，明明知道不可能等到，我却还是在这里。我想替他看着，他所希望的王国会变得如何。」
他忽然觉得，自己笔下的恶龙温柔地令人伤感，他的心里住着一位莫离── 一位他不认识，却和自己十分相像的人。
他深信，一个游戏不可能将角色补足到如此，角色反映人心，个性映照出作者的影子。那么，莫离和尼葛拉投射出来的究竟是谁？
是他，还是陈吟吟？
「你……是叫莫筲吗？」
「是的。」
「那莫离当时问我的问题换你回答，你找到了吗？你心里最重要的、珍视的人。」
有那么一剎那，他迟疑了。找到了吗？他不知道，但在他的脑中一直有个模糊的残影，他看不清样貌，每当他想向前，对方的身影就走得更远，他总是徒劳无功。
「……我不清楚，也许有也许没有。」
「这样啊，如果找到了就不要犹豫，好好守护那个人吧。不要像我一样，只能陷在回忆里。」尼葛拉看着他，勾起一抹笑容，莫筲心里明白，对方看的并不是他，而是透过「这个样貌」看着莫离。
「你珍视的人，是莫离吗？」
尼葛拉看着远方，莫筲等了很久，就在他以为对方没要回答他时，他缓缓启唇：「原本我不想承认，不过这么多年看来，似乎真的是他。」说完自嘲地笑了声。
「你──」
蓦然，火光乍现，数十道火光往他们的方向袭来。莫筲下意识想丢魔法抵销，尼葛拉则在看见上头的咒文时脸色剧变，「快闪开！那是魔法无效化咒文，你的魔法没用！」
火光前进的速度十分惊人，这的火焰无法对他造成伤害，正当尼葛拉想替莫筲挡下时，一道身影倏地落在他们面前，火光直接砸在对方的腹部上，而对方则在莫筲惊愕的目光下对他露出虚弱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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