凍結

我知道你们爱我,我也爱我自己。

《扼杀》

    

  

  

  我曾经死过一次,在年少轻狂的时候,被犹豫拖入深渊。

 

 

  『搭乘XX班次的旅客,请依序上车。』

 

  我手持票根,一脚踏入火车内。现在并非巅峰时段,人不多,我慢悠悠晃到我的位置上坐下,随后掏出口袋里的手机,点开最近刚下载来看的小说。

  难得学校放了连假,我赚到几天假期,正准备回家看看爸妈。学校跟家里离得远,中间隔了好几个县市,我并不常回家。兴许是觉得麻烦,还有一个原因是,我不知道该跟他们说什么。

  家里从商,他们盼着自己长大后能继承家业,当个商人。但我体内却有着文人的灵魂,我想顺从自己,哪怕日后的工作不尽人意,我并不后悔。

 

  后来,我跟家里摊牌了。

 

  他们比想象中沉默,没有愤怒、没有怨怼、没有责骂,就静静站在原地看着我。似乎早有预料,但两双眼眸中却又参杂了些许不敢置信。我想,我读懂了那是什么意思。

  ──失望。

 

  十之八九,错不了。

 

 

 

  登登、登登登──

 

  一个男人在我的面前停下,我看了一眼靠窗空着的位置,礼貌性地把身体往旁边挪。他轻声道了谢,侧着身子走进去。

  不忍说,我对旁边的乘客有些好奇。他的声音低沉,在大热天却穿着风衣、头顶扣着一顶帽子,帽沿压得很低,看不见他的眼睛,唯一露出来的手相当骨感,肤色白得很不健康。

  我不知道男人有没有注意到我的打量,我自认没有什么隐藏的天赋,大概是他气量高没跟我一般见识,手往风衣里一伸拿出手机,径自看了起来。我把头转回来,注意力回到手机上。

 

  半晌,火车动了。

 

  「你刚刚似乎在看我?」他还是开口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刚刚的行为就像无法辩解的偷窥。

  「……抱歉。」最后还是只能胡乱道歉。

  「你似乎很烦恼。」结果他回了一个令我摸不着边际的答案。

 

  大概是我惊愕的眼神使他确信自己猜对了,「我走过来时你的手机一直停在同一页,显然注意力并不在上头,然后眉头深锁。」他将刚刚的话补充完。

  「先生你……观察力惊人啊。」我勉强扯出一抹笑,不用照镜子也知道笑得很假。

  「职业需要罢了。」男人笑了一声,他的帽沿跟方才相比高了一些,这次我看见他的脸庞,是一张英气逼人的脸,深邃的黑眸让他看起来更沉稳,只是肤色依旧苍白得惊人,活像个一碰就会倒的病人。

 

  我当时没有把这句话放在心上,他似乎有意让我说下去,我叹了口气,找人吐苦水也好,我觉得自己需要一个发泄的管道,「我害怕面对我爸妈。」

  「为何?」

  「我走了他们不希望的路,一直以来我都避着家里,怕的是自己的选择错了会让他们蒙羞。」

 

  我一直感到惶恐不安。住校期间,我常常会做一个梦,梦见他们背对我越走越远、越走越远,我怎么喊,他们都像听不见似的,最后身影消逝在视野中,只剩我一人茕茕待在原地。

  ──孑然一身。

 

  隔天惊醒,背上冷汗涔涔。日复一日,这样的日子有增无减,梦境越发真实,简直要深植骨随、根深蒂固。

  我想,大概是精神到达临界点,我真的受不了了,才会选择回来。只是事情走到这一步,我还是没想过下一步该何去何从,或许踏错了,就会万劫不复。

 

  男人没有说话。

 

  这种情况要他说话或许太为难了些。他单手撑着下颚,片刻,我听见他低沉的嗓音:「很多事情是没有对错的。他们给了你一条路,或许是觉得那样的路比较轻松,至少能够安然无恙。但是,人在年轻的时候总是不懂事,我们总会有一条,自己想要走的路;但它却充满崎岖。」

 

  我有一种感觉,总觉得那番话不只是对我说。但这里除了我还有谁呢?我收起这个荒谬的想法,「先生你在以前也曾这样过吗?」

  他笑了一声:「是啊,我还比你壮烈。自从那次之后我就没回过家了。」

  「咦?」

 

  我正想问,话却被火车驟然拔高的剎车声震得吞回喉咙。男人眼疾手快地护住我,人才不至于飞出去。我向他道声谢,却发现他的眼神倏地锐利起来。

 

  「通通都别动!一个一个出来站好!谁敢动我就直接开枪!」

 

  劫车?到底是什么运气才能遇上这种破事?一瞬间我就炸了,脑袋慌成一团浆糊,男人拍拍我的肩,用眼神示意我冷静。

  我们被歹徒一个个叫出来,乘客被分散到好几个车厢去,我跟男人待在一起,手上被他们用麻绳绑在一块。一开始还能听见恐慌的尖叫,但在几声枪响之后销声匿迹。

  我心里慌得乱,男人倒是一脸镇定,他此时跟我蹲在一块。一开始没有细看,我现在才发现他的身子比我想象得还要单薄,肩膀不宽,腿也很纤细。看起来真的弱不禁风,但却莫名可靠。

 

  「等下车一停,马上出去报警。」他低声对我说。

 

  眼下的情况连脱困都很难了,我要怎么报警?他大概察觉到我的想法,我还记得,他很会察言观色,说是职业需要。他已经开始解我手上的绳子,这才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把自己手上的绳子解开了。

  忽地,他握住我的手,我愣了半晌,就听见他低沉的嗓音:「还记得我说过的吗?」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他又笑了,「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了,我的身体的确不好,但是我依然坚持到现在。这世界上的事情没有对错,如果你真的喜欢,那么就去做,不管家人觉得如何,至少自己不要后悔。」

 

  我觉得我的心脏跳得激烈,那个男人缓缓起身,他很高,身子虽然单薄落在我眼底却显得高大挺拔。他低声说了几句,最后还是那句「等下记得去报警。」

 

  他走了。

 

  等到火车停下来,我马上冲下车如他所说报了警。这次的劫车事件就这样告一段落。我已经回到家,在家门口驻足许久,最后咬牙,走了进去。

 

  「──我回来了。」

 

 

  很多年后,我的思绪飘回我脱困的那天,劫车事件在成功逮捕犯人后没多久就上了新闻,我看见那个男人的脸出现在英勇职员名单,情不自禁弯了嘴角。

  后来才知道,他是被警方派来火车上的,说是里应外合。大概是内线消息,警方那边很早就得知劫车的时间地点,才能迅速做出反应。我当时逃下车,不用特别报警,四周遍布警察,歹徒也早被制伏,几十个蒙面人被押在地上,有些甚至已经被押上警车。

 

  现在我正在文学颁奖的会场,主席念到我的名字时,我蓦然忆起那双满是茧的手握住我的瞬间,那个男人笑着对我说:『我是警察,别怕。等下记得去报警。』的场景。

  我算是能够明白他的家人为何会反对了,那样弱不禁风的身子却做了这样危险的职业,是谁都会反对吧?但他却这么做了,或许我被他感动了。

  觉得他义无反顾的背影,简直帅透了。

 

  我站上颁奖台,主席笑吟吟恭喜我得到这次的冠军,当麦克风地到我手上时,我忆起那个男人意气风发的笑容。

 

  『这世界上的事情没有对错,如果你真的喜欢,那么就去做,不管家人觉得如何,至少自己不要后悔。』

 

  我能够站在这里,有很大原因,是因为那个跟我有一面之缘的男人,我很感谢他,更不后悔自己最后搭上了那班车。

  我看着台下的观众,缓缓启唇:「我曾经死过一次,在年少轻狂的时候,被犹豫拖入深渊。然后,我又在那天──重获新生。」

 

 

  没想到我这么快就把它放上来了。《扼杀》对我来说是个各种意义上都很复杂的作品,我在写它的时候其实只是想圆一圆课堂老师要我们三百字内写完的故事,后来拿它参赛,然后入围。

  再到后来,被用「这不是散文」的理由排除得奖资格。

 

  我很谢谢我的朋友给我的鼓励,还有很多跟我说他们爱着这个故事的人。我们人总喜欢走那条充满崎岖的路,祝大家都能像『我』一样,在迷惘过后重获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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