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二十九、夙愿02
两千三百年时的自己，当时他正被父亲关在房子里，伊诺往自己在的地方看去，窗户上有撬开的痕迹。看来不管过了多少年，伊诺依旧是静不下来。
对方似乎没看见他，而是透过他的方向看着其他人。伊诺顺着自己的视线看过去，那里战火蔓延，箭雨、长剑撞击的声响此起彼落。
那些声响在他的脑中回荡。
兵兵砰砰。
轰隆轰隆。
记忆影影绰绰，他已然清不清，这些声音、那些景象，自己是不是曾在两千三百年前看过。就像打碎的拼图重新重组，一片一片的，拼接上应该在的位置。
是这样的吗？可是，为什么这段记忆是模糊的？
这里应该要是幻境，哪怕如此相像，都不应存在。伊诺断然奔向「拉斯」他们的方向，想试图阻止什么，若真的不行，只是看看也好，就是别一直待在原地傻愣。
当他赶到时，血族领袖正甩着他的鞭子朝前方袭去，鞭子的速度之快带着破空声朝「敌人」袭去。长鞭顿然成了剑，那个人已经闪身到对方面前，长剑一刺，鲜血四溅。
伊诺下意识往房子里望，看见「伊诺」错愕的脸孔，那个人似乎也朝伊诺的方向望去。一眼瞬间，就此别过。他没再回过头，只是一剑一刀一鞭，收去血族的性命。
一旁的拉斯跟泷岚负责其他阻挠的贵族，大多是打晕，极少数反抗激烈的会直接取命。他们做得很熟练了，看手法就能窥知一二。他们究竟瞒了他多少事？他总忍不住去想，明明认识了好几千年，却好像在今天才真正知晓了对方是怎样的存在。
那种感觉并不好，简直像个小丑，穿着捉襟见肘的衣衫、说着廉价的笑话，别人回以礼貌的客套笑容，却自以为彼此交心至重。
伊诺看着「敌人」桀敖不驯的脸，灰发已经染上泥土，变得脏乱不堪。他瞪着眼前的血族：「我有说错吗？若是没有我们，血族能强盛到如此地步？现在国势已经强盛、趋于稳定，就要过河拆桥？」
「是啊，国势趋于稳定的确是你们的功劳。」他笑了一声，「若不是你们把数据卖给人类，我们现在的确不可能衰退得这么稳定。」
「你、你！」他气急败坏，像做坏事被当场逮捕，「哈哈、哈哈哈哈哈──算了，现在已经成定局了，你再怎么补救也来不及了。就凭你那儿子？等着国家毁灭吧！哈哈哈──」
长剑刺出，一剑刺穿咽喉。那人的头缓缓垂了下来，已然失了生息。
拉斯收起剑，厌恶地抹去上头染上的血迹，「废话太多，多活一秒都在浪费资源。」
伊诺走向前，盯着那个没了气息的血族，他认得这张脸。那位特斯先生曾经在宫里见过，当时他笑得温柔，直夸伊诺是个治国好接班人，国家日后到了他手上一定会日渐兴盛。
他不予置评，仅是看着那个人毫不留念转身，「这些人就是这样，话说得多好多满，如果不认真看待，都不知道他背地里做了什么好事。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吧？」
伊诺知道话不是对他说的，但看来也跟他脱不了关系。
「属下明白。」拉斯跟泷岚低下头朝他敬了一个简单的礼，他摆摆手，三血族的身影消散在风中。
伊诺不知道他们去哪，索性也不跟了。从前他没有来过这里，应该说两千三百年的这里，他兜兜转转，周围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他皱眉，避开一旁的尸体，果断往自己的所在处移动。
他又回到屋子前，不过还没瞧见「伊诺」，就先看见方才消失的三名血族，他们的神情严肃，似乎在寻找什么。伊诺看看情况，大概也猜到出了什么事。
「伊诺」不见了。屋子里空空如也，窗户上的痕迹跟着主人一同失去踪影，大概是自己用了什么手段消除。但这比之前更糟，没有任何迹象，而里头的血族凭空蒸发。
他开始思考，此时的自己会跑去哪，他的脑袋似乎晃过了什么，但是记忆糊成一片，似黑似白、闪闪烁烁，就像破碎不堪的纸片残骸。后来他听见一声惨叫，嗓音实在不能再耳熟，他循着声音走，弯进了离屋子有段距离的街角。
他先看见了几抹红，艳丽得像盛开的玫瑰，那一片血海惨淡骇人，他看见「伊诺」正蹲在中间，他双手抱头，脸庞已经失了血色。好看的眉皱成一团，额间冷汗涔涔，表情十分痛苦，似乎正压抑着什么。
伊诺看着倒在他身旁的血族，那一瞬死水微澜。「伊诺」的表情相当狰狞，他认得这个表情，再清楚不过──能力失控的神情。
那张脸清晰地映入眼帘，他忆起两千四百年的血族内乱，心脏疼得像被人狠狠撕碎。他开始唤出血鞭、血剑……将所有能召唤出来的东西跟能力往「伊诺」身上砸。然而不论怎么做，依旧无法阻止眼前的画面继续播放。
怎么会这样？不该这样！他对他们做了什么？他顿然惧怕起那段已然消弭的记忆，深怕它回来了，现实就会再次震碎他的自欺欺人。
蓦地，他看见三血族飞快窜入眼中，那个人打晕了「伊诺」，他低头看他，对方的脸色并没有比「伊诺」好上多少。
「他们还有气吗？」
「全部都活着。」拉斯回答。
「通通处理掉。」那个人沉声下令，弹指间血光乍现，刺穿他们的心脏，「不能留活口，也不能留下痕迹，未来的王不能落下把柄，不然以后很难巩固民心。」
「是。」他俩开始动作，瞬息间刀光剑影，他们的动作熟谙地不需思索，伊诺还来不及看清就已经落幕。
「陛下。」拉斯顿了一下，「诺他……为什么会那样？」
「应该是特斯的家伙搞的，当时总觉得他的话像在预告什么，原来是这个意思。」他默默攥紧手心，「弄不到我，可以把所有力气花费在下一代身上，这样……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他将手往「伊诺」头上探，果然在他体内感觉到一股外来气息，它恶意破坏组织运作，甚至麻痹了大脑，使目标丧失反抗能力。
特斯家族最让王族忌惮的从不是控制幻境的能力，而是精神控制。能力可大可小，大多数的家族贵族只能做到简单的操纵，唯有掌门能够扰乱心神、趁虚而入。
他早该想到，处理过程异常顺利本身就是陷阱，那老狐狸果断将自己的躯壳舍弃，全心全意地进攻「伊诺」的心神，还好他们将对方处理得早，不然再厉害的能力也是回天乏术。
「陛下，伊诺他的身体有什么异状吗？」泷岚看着血族领袖轻轻抚在「伊诺」头上的手，眉头深锁。
「体内的气息紊乱，必须紧急输血压下这股乱流，不然可能会出事。」他啧了声，「但我的血不行，有毒。只好委屈你们了。」
「没什么好委屈的，不管他是不是下任领袖，我都会这么做。」拉斯毫不犹豫，从自己的手中抽出血丝。
「这下殿下又欠了我一笔了。」泷岚浅笑，也从自己的手中拉出一条血丝。
他们将血植入对方体内，倏地，「伊诺」体内的乱流似是受到刺激，陡然增强数倍，陛下眼疾手快调动能力，紧急压下「伊诺」体内开始暴动的外来能量。
半晌，「伊诺」开始剧烈咳嗽，途中咳了好几口血。三血族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喘，陛下紧紧攥着「伊诺」身上的衬衣，一语未发。
良久，见「伊诺」的呼吸逐渐平稳后，他们才如释重负地瘫倒在地。
伊诺静静站在一旁，他的神情依旧恍惚。眼前晃过的画面他毫无印象，在他的记忆深处一直有块突兀的白，就像孩子拿着油漆，刷啦一声泼了一大片，溅在完成的图画上，无法更改。
后来，他看见自己没了那段记忆，似乎是强行输血的后遗症，对于这个结果，当时在场的三血族都松了一口气。伊诺仍站在一旁，他听着别人杜撰自己的人生，试图修改错误的片段。
他没有任何想法。不，严格来说或许是有的。
原来如此，他想着原来如此。最后一片拼图接上，他看着眼前的血族露出的笑靥，脑中扬起了轻快的旋律，悠远而惬意。
眼见为凭不一定真实、道听涂说不见得虚假，他只想知道，倘使他早点知道结局，故事并没有瞒着他继续进行，而是配合他的脚步一起成长。那么，遗憾是不是会减少？
他知道没有如果，但他仍旧忍不住想，在脑中勾勒那个不存在的未来，彷佛那样就能够弥补自己的缺憾一般，但或许这样就够了。
于他而言，他只要知道真相，这样就够了。
再一次，他看着场景剥落，一片一片，像雪花一样，他伸出手，碎片落在他的掌心，化作空气、烟消云散。
「伊诺！」
他听见有人在喊他，声音急促，听来还有些焦虑。他陷在迷雾里，眼一眨，视线陡然清晰，他又回到瑟尔建立的幻境，刚刚汲汲营营寻找的人，竟一直在原地。
拉斯、泷岚、雷西都在。
「你搞什么鬼！怎么突然消失了，问那家伙也不回答，他是不是对你做了什么！刚刚你们说话了！」
「我──」
他原先有很多话想说，如今见着对方的脸，勇气似乎也被幻境吞得一乾二净。他该怎么起头？他去了两千三百年前，亲眼目睹他们极力掩盖几百年的真相？伊诺瞧着对方焦急的眼，都说眼神骗不了人，此话果然不假。
他怎么以前就没发现呢？他们看着自己的眼神满溢着包容跟体谅，哪怕他再不成材，成天饱食终日，除了嘴上说说之外，他们从不做任何表示。或许拉斯跟泷岚认定的王只有一个，但他却是他们交心的朋友。
「你看见了吗？你想要知道的事。」瑟尔的嗓音突兀地插了进来，拉斯瞪着他，明显不满对方唐突没礼貌的行为。
「嗯，虽然我不明白你的用意是什么，但我好像应该跟你道个谢。」伊诺生疏地朝他点头，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想法去揣测眼前的血族。
原先以为对方把他们弄进来，肯定是要赶尽杀绝，但打从遇见他，除了进入幻境之外，他并没有任何攻击举动。那双眸鲜红而诡谲，似乎能在里头望见幽幽深谷。
而且，不知怎地，他觉得瑟尔看起来比方才更虚弱了。
「你装神弄鬼也够了吧？之前看你想玩什么把戏才没说，你摆明了欺负殿下不管事。特斯家族除了控制幻境外没有任何攻击能力，看来你是典型的，那么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拉斯长剑出鞘，一个箭步闪身到他面前，抬手就是一剑。瑟尔侧身闪过，但拉斯彷佛早有预料，剑一抖，竟是硬生生转了弯刺了过去！
「咳！」
他狼狈地用幻术挡下，明明挡下要害，却猝不及防咳出一口血。
「停下！不对劲！」
伊诺快速移到战场中央，唤出血盾挡下拉斯的剑锋。拉斯也没恋战，察觉不对后力道放缓许多，后来便索性收剑。
「你……」
伊诺端详起他，瑟尔的脸上过分苍白，看来不是他的错觉，他的脸色又比刚才白了几分。瑟尔身上没有外伤，伤口似乎是由内而外，他疑惑地看向拉斯，拉斯也摇头，示意跟他刚才的攻击无关。
「不用问了，他打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要活。」此时雷西扔了一个东西过来，伊诺看着那个试管，在看清里头的液体后瞳孔一缩。
「在当时我们被困住的实验室看到的，就顺手摸了一点过来。血液逆流结晶，通常被用于排除体内的污血跟有毒物质，人类食用没什么问题，但是血族饮用的话相当于慢性毒药。最明显的特征是紫红色，混杂了一部分血族的毒性。」
雷西看着他，想从他的表情寻求解释。此刻瑟尔的脸庞已经没了半点血色。他的脸上没有惊慌，反倒有种水落石出的释然。
良久，他缓缓启唇：「……我欠她一条命。」
那一瞬万籁俱寂，气氛顿时变得诡异起来，他对周围的空气彷若未觉，径自说了下去：「既然她已经不在了，那么只能下辈子再还了。」
说完他的身子彻底软了下去，伊诺吓得稳住他，「那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拖到这个时候？
他不明白，完全想不明白。或许他跟人类相处久了，已经潜移默化习惯了人类的形式。在洁馨离开后他并没有马上跟着走，而是替她处理完冰锥后续的工作，做好万全准备，在预设好的时间里离开。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不，怎么会有这样的血族？帮着人类残杀同类，却又帮着血族完成夙愿。他做的事毫无逻辑，甚至能说是乱无章法，但伊诺却凭空生出一种荒诞的哀伤。
「你讨厌血族吗？」他忍着抖音问了一句。他不带思考「嗯」了一声，答案在预料之中。
「特斯家族没几个好东西，杀光他们也好。血族比人类还要丑陋，他们能够为了权势利益牺牲自己的家人，为了自己罔顾亲人的死活。我不明白人类会不会这样，但至少，我看到的人类，并不是这样。」
他淡淡说着，嘴唇的颜色是越来越白。
「但我发现，血族中也是存在像你这样的，可以为了不相干的血族不顾一切，不求回报去做什么。这完全超出我的认知，在我的认知里，这是不可能的。血族向来只在意自己，不可能为了素未谋面的血族做到这种地步。」
「我们……」曾经见过吗？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淡然一笑，伊诺却在他的笑容中看出了一丝苦涩，「大哥哥，我听你的话活到现在了。我应该……遵守我们之间的约定了吧？」
「你——」他惊愕地看着眼前的血族。
大家都说他蠢，但他总是不愿意承认。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果真蠢得无药可救。灰发、又是特斯家族的遗孤，横算竖算答案都只剩一个。他好像懂了，为何他能在幻境里碰到「人」。
并不是跟雷西那次的幻境不一样，而是打从最初他所做的这些就跟里面的「记忆」重迭，他只是代替了「伊诺」做了这些事，自己却浑然未觉。
瑟尔的身体逐渐透明，伊诺看着他，不知道自己该露出什么表情，最后只好笨拙地露出一个极其丑陋的笑。
不管了，至少最后要笑着，大概也没人有空去注意他，他们各个神情凝重，不知道该怎么看待这个血族。
「哥哥，如果是你的话。我相信，领地在您的手上肯定能有所改变。」
他消失了。
血族的消亡总是这样无声无息，什么也不会留下，彷佛诞生在世界上就是场可笑的意外。伊诺看着空空如也的手，歙然感觉自己的脸湿润一片。
还好——还好是现在，不是在他走之前让他看见这种表情。
他有些后悔，或许他该在对方还有气时划他一刀，至少拥有外伤的尸体是不会消失的，兴许他还能获得一个替他好好送行的机会；然而，他没能这么做。但总归来说结局还不算太糟。
「我问你们一件事，不要顾虑我，老实回答。」没人回应，大家似乎还没从方才的震惊中回神，他也不管，继续补完下言：「我这个领袖是不是真的当的很失败？」
这次连泷岚都少见地没吐槽他，伊诺惨淡地笑了，似乎自己的一生直至现在都没真正活过。
「我一直以为自己过得很惨，身上流着该死的王族血液，生下来注定要为国家鞠躬尽瘁、出生入死，我怨父亲不爱我，只把我当成工具；我恨自己没能守护席娜，让她独自一人离开人世。
我看不惯太多事情，却从没想过，为什么自己什么都没做，却能好好地活到现在。多年后才发现，一直有人在身后默默当我的后盾。」
他想，明明过得很幸福才对啊？为什么以前的自己这么蠢？什么都没察觉、什么都没怀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虚度好几千年的光阴，时至今日才在悔不当初。
世上的生物都有个共通点，他们最害怕后悔，血族也不例外。
一人两血族看着眼前的家伙，总觉得他不一样了，却又说不上来。他们字斟句酌，想试图打破诡异的氛围，却又怕说错话，让事情毁于一旦。
而后，他们看见那位血族领袖嘴唇掀过一个好看的弧度，他低低笑了一声，问了一句：「哪怕我是这样糟的家伙，日后可能还会惹出更多麻烦。你们愿不愿意继续待在我身旁，陪我一起慢慢变好？」
瞧，果然是幻听了吧？那个伊诺会说出这样可爱的话吗？他们不约而同笑着，却罕见地心照不宣，没人吐槽他。原先直直落下的云霄飞车回归平坦的道路，他们忐忑的情绪也跟着平息稳定。
曲折离奇的章节在最后给了一个悠远的旋律，他们没有回答，反而笑出了声，声音越来越大，回音敲在逐渐崩毁的幻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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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就正文完结啦！两千五百年正式杀青ＱＱＱ可恶，有生之年都没这么感动过，虽然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写些什么鬼了，但总归还是感动的，再接下来就是未来了！最后一个主线埋的伏笔已经全齐啦，有猜到的没猜到的都可以看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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